【韩叶】一枕
瓶颈期【【
实际上叶修在生活方面是个顶好打发的人。他虽然挑嘴，但实在缺衣短食的境况里也还是什么都吃，以填饱肚子为上，满足口欲为次，相同的低要求也可安在衣物和住处方面，只要有的穿有的睡，条件差一点也没什么不行。
兴欣的储藏室在他看来和嘉世的单人间差别不大，最多是少了台摆在屋里的电脑，可兴欣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电脑——陈大老板发过话，楼上楼下几百台机子，不少他那一台。如此想来，兴欣甚至比嘉世还要阔绰了。
在烟和荣耀都能满足的前提下，叶修对于自己的网管生活简直可以说是相当满意，除过偶尔被几大公会轮着追杀之外，完全挑不出一点错处。每天睡到午饭后，起来练级刷本带新人，吃过晚饭继续游戏，直到夜班结束揉着眼睛回二楼的小床上睡觉，再到下午醒来，生活平平淡淡又极有规律，满足得让人快要裹足不前。
但也不是永远这么平静安稳。
这天醒来的时候叶修像往常一样先翻了个身，准备趴在床上再躬身起来，结果堪堪翻到一半就被不可抗力扯住，被子像钉在床上似的拽也拽不动。叶修只当是什么东西压住了被角，边揉着眼睛边伸手去摸，不想却摸到了有些硬质的布料，和布料下面温度不低的人体。
他的小屋很少有人进来，或者说除了陈果当时领他进门以外基本没再有人走进屋找他，即使有事也只是敲了门之后隔着这一层木板说话。因此这不寻常的体验让叶修心下一惊，眯着眼睛向自己伸手的位置看去，只见一个黑黢黢的背影阻在那里，正低头沉闷地划着手机。
是韩文清。
虽然还没看到脸，叶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混沌不清的脑子很难将“韩文清坐在床边”与“自己身在兴欣”联系起来，下意识还当是哪个长得没边的夏休，他蹭住在韩文清家里，于是习惯先一步绑架理智，张口便是没理的要求，“我想吃小区门口的煎饼果子。”
划手机的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看他，像是要确定对方是不是没睡醒说了梦话，继而捉住他还拍着自己裤子的右手，“这里没有煎饼果子。”
“我在哪？”
“你在杭州，这里是兴欣网吧。”
最后四个字像一盆冷水泼在叶修脸上，让他迅速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切换过来，精神抖擞地直直坐起来，甚至吓到了一旁的韩文清，“我在兴欣？你怎么会在这儿？”
韩文清伸手去给他理顺睡乱的头发，“我来看你。”
叶修几乎没怎么考虑这件事的合理性，只是脑子里有个声音让他决定就这么顺其自然下去，于是他反抓住韩文清的衣袖，用了几秒钟整理混乱的思绪，然后坚定地开口，“你等我一下，我去跟老板娘请假。”
几天没离开网吧让叶修差不多已经忘了室外到底有多冷，刚出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就断断续续抖着一直没停。韩文清实在看不过去，正准备把外套脱了借他就被对方阻止，“你别回头冻感冒了，礼拜六还有比赛。”
“我带你去买衣服。”
叶修偏过头去看韩文清一点点皱起来的眉心，没来由地感觉无比自在，“好啊。”
两个大男人逛街实在没有什么情趣可言，不过比起苏沐橙令人惊叹的体力叶修还是更偏向于前者。韩文清带着他迅速解决了大衣帽子围巾，就差再买一双手套让他全副武装起来，叶修逃也似的使劲儿拒绝，“买手套干什么啊，我又不出门玩儿雪，不买了。”
“冻伤了手怎么办？”
“我揣兜里。”叶修讨好地把手塞进韩文清大衣口袋，又动了心思和他十指相扣，“你看，冻不着。”
韩文清也只好随他去了。
买完东西便再次漫无目的起来，或许是天冷的缘故，路上行人很少，叶修便更加肆无忌惮地一直牵着韩文清的手跟他走走停停，不自觉就走回萧山体育场附近。
自嘉世第一年夺冠以来，陶轩就几乎买断了体育场的使用权，他们前几年的见面也大多就在这里。台上台下，场内场外，从最开始的互相看不顺眼，到现在能和平地牵着手来故地重游，叶修心里感慨，谁能想到会这样。
谁能想到原本最讨厌他的韩文清陪他走到最后，谁能想到起初坚定不移的嘉世先不要他了。
“后悔吗？”韩文清出声问他。
“后悔没留下来当陪练？”
虽然这么说了，但心里有没有半分犹豫还是骗不过别人，无论是呆了七八年的老地方，还是那张连刻痕纹路都一清二楚的账号卡，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交出去了呢？
“你舍不得。”握着他右手的人语气笃定。
“是啊……”叶修仰起头来看体育馆墙壁上鲜红的枫叶图标，一叶之秋，这个连队徽都和自己息息相关的战队现在已经和他没有半分关系，说来简直是种讽刺。
“我当时床底下还有一整条烟没拆，忘拿了。”
韩文清轻笑了一声作答。
“都怪你老韩，我出门没拿烟。”
“我兜里有。”韩文清说着，像变魔术似的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摸出了半盒他常抽的牌子和一只簇新的打火机，叶修颇为惊喜地接了过去，就差在脸上蹭蹭，“真贴心！”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什么时候啊……十五岁吧，差不多。”
对方明显对这个答案甚是不满，像是下一秒就要戳着他的脑门说教“小小年纪不学好”，叶修赶紧点了根烟抽上，加大了握着对方左手的力道，“那会儿我不是那什么，离家出走嘛，在火车上学的。”
这倒是真的。叶修从北京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没什么目的地，到火车站看马上离京的班次还有哪趟是有票的，在车上颠了一整天晕的不行，走到车厢接缝的地方换换气，碰见有人在吹着冷风抽烟，鬼使神差地讨了一支，哆哆嗦嗦点上了才意识到自己压根就不会抽烟。
“当时给我呛了个半死，那人一下给逗乐了，说抽烟又不是给自己灌气，要慢慢儿咽下去再慢慢儿吐，”叶修边说边做了个正确示范，白色的烟气吹吐在韩文清脸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皱起眉来，“后来学着抽了半盒，就习惯了。”
“不是什么好习惯。”
“这不一时间戒不掉嘛。”
继续在这里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叶修绕着体育馆转了小半圈，终于找到了往常选手进出赛场的专用通道，把特意留下来的半根烟在通道外侧一口气抽掉，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跟碾了碾，嘴角浮起笑来，“过瘾了，走。”
韩文清冷静地指出来，“幼稚。”
“习惯了嘛。”
正临饭点，两人猜拳决定先去吃饭还是回网吧打竞技场，三局两胜的险要关头还是叶修险胜，他得意兮兮地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你就听我的吧老韩。”
“吃完饭再打还不一样？”
这个问题实际上叶修也在纳闷，可先前劝他接受“韩文清来兴欣找他”的那个声音不由分说地再次控制了叶修的决断，一意孤行似的要他去好好跟身侧这人去竞技场杀个你死我活，像赶着什么结束时间一样分秒必争。叶修最后也没搞明白自己在着急什么，只是继续跟韩文清耍赖，“愿赌服输啊韩文清同志，还堂堂霸图队长呢。”
体育场明明离兴欣网吧不远，可叶修也不懂为什么短短一段路让他们走了如此之久，原本阴晴不定的天色终于下定决心暗了下来，连带着吹起像是能沿着衣领钻进人骨缝里的冷风。叶修虽然裹着刚买的厚大衣，却依然被风冻得走不动路，最后还是接受了韩文清在附近店面歇歇脚再走的建议。路边正好有家卖热汤面的小店，玻璃拉门上全是水汽凝成的白雾，甫一拉开门就被热气吹了满脸。
这家店他来过。叶修刚刚入座就有这样的感觉，再一细想更加确认了，这是第二赛季决赛后他逃了记者会带韩文清来吃的那家面馆，当时两人的关系也只能说是寒冰初化，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被人问起才闷声闷气地答一句“是认识的人”。
趁韩文清研究菜单，叶修坐在位上不住转身去研究这家他过去常常来吃的店子，像是明明觉得有些不对却找不出问题所在，最后只好叹口气坐回去，“我老觉得怪。”
“什么怪？”
“好多事儿……说不来。”叶修皱着眉头冲韩文清比划，“像是有的事儿太顺，有的太不顺。”
“嘉世？”
明明不是的，他想说的不是这个，叶修虽然这么想却无法避免或阻止这个话题被谈起，于是他只好把胳膊支在有些油腻的饭店小桌子上，撑着脑袋含糊作答，“算是吧。”
“叶修，”韩文清放下菜单，眼神灼灼，“你还想回嘉世吗？”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叶修不知道如何解释，“我回不去。”
“想，还是不想。”
韩文清这人没去做警察严刑逼供真是屈才，叶修这么想着，先前烦闷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说想是假的，说不想也是假的。”
与其说他想回嘉世，不如说他想回到的是最初几年的职业联盟。没有那么多商业活动，所有人争夺的只有荣耀的胜利而非如何才能获取更多利益，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还是不想吧。”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就那样吧，在十区见到几个有意思的小孩儿，带着玩玩。”
“还回来吗？”
“职业赛？不好说。”叶修点起烟盒里最后一支烟，“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有问题来找我。”
叶修笑眯眯地承下来，“好啊。”
屋外风声小了，两人离开面馆继续走上回兴欣的路，叶修却突然对韩文清闲庭信步的模样格外不满，“老韩你走快点儿，要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话一出口叶修也愣在当场，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出的这话来，脚上步子却不曾变慢，“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再不快点你就要走了。”
韩文清加快了跟着他的步子，再次把叶修的手揣进兜里握好，“我不走。”
网吧里人声鼎沸，但似乎没人关注刚刚和人牵着手进门的霸图队长，叶修熟门熟路地把韩文清带上人少清静的二楼包间，迅速开了两台机子刷卡登陆，风头无两的散人君莫笑和霸气不减的拳皇大漠孤烟静静站在修正场的两端，无风却被吹起披风和头顶的额带，朝着同个方向飒飒作响。
包间里并非楼下的一人一椅，两台快要贴在一起的电脑后面是加长款的单人沙发，只要坐下就会不自觉向对方那面靠近。叶修和韩文清也没太在意这些，只是心急火燎地摆好架势开打。
君莫笑依然是最套路的天击起手，矛尖在大漠孤烟肩头正正擦过，换来对方刚出手就毫不犹豫的猛虎乱舞全速攻来，他也没有任何奇怪，拳法家这个职业在任何人手中的千变万化叶修都有信心迎接，更何况是他认识了将近九年的韩文清？于是千机伞向下合拢化为伞状，黑黢黢的枪头直冲前方，格林机枪的哒哒声迅速再次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韩文清像是被这变化惊得一怔，拳法家的动作却没有因此停下，反是开了钢筋铁骨继续向前冲来，同时使出窝心脚加快了靠近的步伐，逼近后冲拳紧接空手入白刃，意图对千机伞来个干脆利落的拆投。
站在对面的叶修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抓住，韩文清还未碰到千机伞的伞尖就发现伞面自下而上拢起，又变成了一开始的矛状，这下被逼近的反倒变成了自己，叶修抓住机会先用龙牙打出僵直，又四记连突将对方挑至半空，满意的看到了出血效果，而后再用格林机枪边扫射边离开韩文清身侧，再次回到刚才的境况。
坐在同个方向很难察觉身边人极其微小的脸部表情，叶修嘴角翘起来，虽说少了根烟，不过能再和韩文清打一场的确是让他足够愉快了。
韩文清并不像大多数第一次见到散人君莫笑的人那样先离远观察，而是用实打实的攻击去换得更多有关千机伞的信息，果然在堪堪被对方杀掉半条命之后掌握了足够应付他的办法，两人间生命的差距也一点点被他追了回来，到最后几乎同时进入了危险区，任何一方的某个技能得手都将结束这场酣畅淋漓的打斗。
叶修当然知道不能小瞧了坐在旁边的这个家伙，但也没想到他学习变化得如此之快，额头上甚至出了一层薄汗，想要伸手去擦又怕错过了战机，只好皱着眉头避免它流下来遮挡视线。亲临其境的感受愈发强烈，恍惚间叶修只觉得手上握着分量颇沉的千机伞，对着站在离自己十步开外的拳法家微微喘气，像是要看穿对方下一步动作似的紧盯不舍。
不，这不是感受，叶修低下头去看自己血迹斑斑的战甲，对面那人看起来也并非只是电子屏幕上的角色，而是货真价实的韩文清摆着出拳的姿势马上就要冲他扑过来。叶修想叫停这场突然变了性质的你死我活，不料韩文清却先他一步使出云身贴近了君莫笑——或者说，叶修——紧紧抓住他的领子，说一不二地吻了下去。
唇畔的触感如此真实，以至于叶修快要模糊了幻景与现实的差别，只顾着紧紧抓住韩文清捧着他脸侧的双手，恨不能完全把自己埋进对方还沾着血的怀抱里。
“韩、韩文清你干什么？！”
被质问的人没有顾上回答，而是如叶修所愿那样把他发狠的捆在双臂和胸膛的狭小空隙里，像是逼着他去听清自己如鼓的心跳一样用力。叶修实际上也没有挣脱的欲望，顺从地抽掉所有力气趴在韩文清身上，叹了口气，“这次反倒是你急什么。”
“再不快点，你……”
韩文清的声音突然好似极远，又被风吹散，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叶修心里像是有了答案，可还是违心般仰起头来追问，“我什么？”
“你就要醒了。”
“叶修？叶修！”清脆的女声和敲击门板的声音一同响起来，“你醒了吗？”
“我……刚醒。”嗓音还是哑的，他意识到那是陈果的声音，“什么事儿啊？”
“今天小唐跟我去逛街，你有事儿打我电话，走了啊。”
“知道了。”
果然是梦，叶修用胳膊挡住刺目的光线，继续躺在床上发呆。梦里总是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所以他忽略了太多不正常的线索逼迫自己相信，韩文清压根不知道自己退役之后到了兴欣网吧，也不会在衣兜里放着半盒他没抽完的烟，更不会带他去吃一家原本在青岛的面馆——第二赛季的决赛是在青岛打的，就连这件事他都给忘了。
说到底还是心里有些无法诉诸于口的情绪迫切地想与人分享，又因为难以启齿而希望某个人来问他，循循善诱也好，严刑逼供也罢，他只是想告诉别人离开嘉世这件事带给他真实的失落和苦楚，即使自己都没有承认过。
叶修大略收拾了下，像往常那样在值班时间前去一楼打荣耀，看见邮箱里的留言才想起来今天还约了霸气雄图的竞技场，只可惜唐柔早早就出门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霸气雄图……他把公会名字在心里重复了几遍，没来由的笑起来。
或许很快就能真的见面了，叶修这样想着。
